离家
新年过后的第六天,张浩终于离开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已是深夜,静悄悄的车厢里形态各异地睡着年还没过完又开始忙碌的旅人。张浩靠在窗附近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火。火车在一分一秒地远离现在应该是灯火通明的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一、家
张浩住在太行山下的一个不算小的山村里,父亲、母亲、他和一个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组成了这个家的全部。父亲腊月初八刚过完50岁生日,头上仅存的几根黑发与爬满额头的皱纹无情地诠释着父亲的苍老。10年前从城里回来之后,父亲每天好象只剩下了二件事:下地、抽烟。张浩家村南砖窑旁边有四亩多地,每次天刚亮,父亲总会一声不响地扛着工具出去,这时张浩会睁开眼睛看着父亲慢慢的挪出去,然后蒙住被子接着睡。父亲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可以半天没有烟,尽管因此母亲和他闹了很多别扭,父亲中山装的口袋里依然可以搜到三毛钱一包的“官厅”烟。刚开始,张浩和弟弟总是帮着母亲劝父亲戒烟,并经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上升到生命危险而父亲却无动于衷之后,他们开始习以为常。只有母亲还会动不动说上两句。所以每天中午他和弟弟父亲在堂屋里等母亲午饭的时候,他总会盯着笼罩在父亲身边神奇的烟雾,他会想很多和烟圈一样飘忽不定的东西。
母亲的菜在张浩嘴里永远只有一个味道:咸。不过一抬头看到母亲吃的总是上一次甚至上上一次的剩菜的时候,他会赶紧往嘴里多塞两口馒头。母亲是一个永远没有空闲的人,尽管只是在家。从睁开眼开始,她就开始忙碌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睡觉前还不忘在鞋梆子上多上两针。张浩始终觉得自己对母亲没有很深的了解,弟弟却要深刻得多。从拳打脚踢到木棍到三角带,弟弟的身上几乎试遍了所有可以和不可以作为凶器的凶器。张浩几乎不敢想象因左腿不适走起路来一步三挪的母亲打起人来竟然那么凶,但爬在地上的弟弟面部已经开始狰狞。弟弟就是太倔强了,从小到大他从没有承认过自己是错的,张浩不知道这对他今后会有什么影响,但现在显然只会使母亲更加愤怒。很早以前张浩会幸灾乐祸地看,他觉得自己以前真是非常卑鄙。可是现在他依然爱莫能助。蹲在炕边的父亲觉得可以了,就会简单地说两句,告诫弟弟制止母亲,但他的告诫往往只会是失败的。自从弟弟开始干活以后,再没有挨过打。
其实弟弟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误。没上学前从别人地里偷个胡罗卜红薯,上学后和别人打架,放学后书包不往家里放玩到半夜才回来,这对于生性好动的他来说再平常不过,但这偏偏是母亲最忌讳的,本来只要他肯认错也不至于拳脚相加,可是弟弟总是那么固执。张浩知道弟弟只会比自己更老实,但每次总是别人家大人领着孩子兴事问罪,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一句话都不会说,使本来就口拙的母亲倍受奚落,好言好语送走人家之后,气没办法出只好撒在弟弟身上。张浩知道弟弟受欺负后忍不住才出手的,就问他为什么不当着那人面解释一下,也不用挨一顿痛打了,弟弟只会傻乎乎地笑。初中毕业后,弟弟用家里积蓄买了辆拖拉机,从十里外的沙场往周围各个工地上送沙,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二、婚事
本来张浩要出去的念头已经没有刚回到村里那么强烈,可是弟弟的婚礼却使他再一次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属于那个村。
弟弟是腊月二十七结婚的,和邻村一个据媒人说同样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大女儿。盼了二十多年的父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说这次过年是张浩所看到的父母最累但却是最高兴的,刚进腊月父母便开始跑家串户买东买西,并且经常夜很深还没睡很早又开始商量什么。从学校回来之后,张浩就成为家里唯一一个晚上超过八九点还不睡的人,但这多少天,张浩总能听到夜深人静时里屋父母房里小声的嘀咕,使他奇怪的是父母夜里那样,白天精力却是那么旺盛。弟弟更是整天找不到人,好象整个家里只有他一个局外人。其实张浩真的为弟弟高兴,但是在学校里上了太长时间的他却又什么都帮不上,只能整天守在家里给父母亲捎个口信。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整个家整个村甚至整个山沟都弥漫着喜悦的气氛,但准备了那么多天的婚礼很快走到尾声,按规矩弟弟陪新娘回岳父那边之后,父母亲紧了一天的弦终于可以松下来了。刚才热热闹闹的家已空无一人,只有凌乱的桌椅、狼籍的杯盘还沉浸在先前的喜悦中。张浩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的,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想梦的时候,父母是应该歇歇了,这一摊子全靠自己了。
躺在只剩他一个人的床上,张浩不禁有些怀念弟弟,以后夜里再也没有和自己聊天的人了,其实弟弟很少说话,只是听,但总算有个人肯认真地倾听,以后恐怕不得不培养和墙聊天的习惯了,张浩苦笑着。有些失落的他打开抽屉,翻出以前的相册,不仅怅然出神。
门吱呀一声打开,疲惫的父亲走到床前,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来过他房间,张浩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他向里挪了挪腿,父亲坐了下来。张浩劝父亲早点休息,已忙好多天了,身体要紧。父亲没说什么,却看着他。张浩心里其实一直很怕父亲,不得不问父亲到底有什么事,明天自己立刻去办。父亲踌躇半天,还是没有张嘴。张浩知道,父亲虽然不能说理解他,但从来没有勉强他做任何事,至少他是相信这个儿子的,现在这样,肯定是有什么必须得说的事。
父亲一踏进房间,张浩就猜到自己的事终于来了。五年前高考落榜回到村里之后,就开始有媒人找上门来,问过他之后,父母总是以年龄太小为理由推脱。慢慢地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都已结婚甚至儿子都多大了,母亲开始着急,不断地催他快打主意,她早就想当奶奶了。媒人倒带着他见了不少,但和他理想中的相差太远,后来他干脆谁都不见了,母亲的几句唠叨他早就习惯了。可是,弟弟也已经超过村里普通结婚年龄,看着家里这两个人,父母亲的唉声叹气多了起来。张浩知道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弟弟,就劝父母把他搁一边,先为弟弟考虑。开始父母怎么说都不同意,虽然没人规定,但附近几村多少年从没出现过哥哥还在弟弟先结婚的情况,在母亲心里,那样只会让人笑话。但张浩的态度依然如故,村里最有威望的的族叔祖的劝说都无济于事。随着张浩兄弟两个年龄越来越大,母亲终于妥协,因为方圆百里,二十三四还打光棍,尤其是家里有两个,更惹人笑话,父母亲在外面走甚至头都不敢抬。于是便有了今天弟弟的婚事,父母亲确实了却了一桩心事,但过年就要二十五岁的张浩却显然更是一桩心事。
父亲还在考虑儿子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张浩已耐不住令人窒息的沉默,一个早就想说但一直没有说的想法脱口而出,他郑重地告诉父亲他要出去。
三、落榜
于是,张浩躺在了向北行使的列车上,列车的终点就是他魂牵梦系的那个城市,他还记得就在五年前他曾离那个城市那么接近,可转瞬间已成天涯之远,他不得不回到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出去的山村。
在得知高考消息后,张浩竟然骑自行车狂奔一百多里,到县城找他高中班主任问详细情况。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没来得及吃晚饭,他就跨上自行车,疯狂地向前冲着,路上除了用力蹬车外,他整个大脑完全被一个念头充满:不会的,不会的。张浩是个非常自信的人,所以至今他都不相信失败的竟会是自己,但那天那个离自己所要报考学校一分之差的确确实实是一个叫张浩的人,所以第二天他又和自行车回到了村里,只不过自行车也坐在了车上。班主任还在为他惋惜着除两所学校外其它都可以任选怎么偏偏会这样,他已跑到了街上,街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只是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他清楚地知道以后来这里的机会都会很少很少。
在父亲正打算进城探听情况的时候,张浩推着自行车踉跄地走了进来,父亲母亲弟弟都满脸关切与探询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我没事就钻到屋里一直没出来。
躺在床上,他拼命用被子往头上蒙,不可能,怎么会,他从来没想过会考不上,他所考虑的只是在大学如何,现在他禁止自己去想以后,以后会是什么样呢?他用力的揉着头,痛苦地数着一声声地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睁开眼之后觉得头很疼,不过更强烈的感觉是饿,印象中好象从前天晚上起就没有吃东西。推开门,父亲和弟弟向往常一样坐在凳子上等着早饭,母亲肯定是在厨房。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饭吃完之后父亲说了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家里更好。
吃完饭回到房间里,弟弟竟有些高兴的拉住张浩的胳膊,想要说些什么。张浩没好气的正要不理他,弟弟却说:哥哥,我早就想买辆拖拉机自己干,可是一个人不太干得来,父亲也年纪大了干不了,正好咱们一起干。张浩哭笑不得,没说什么。
于是,几天之后,一辆崭新的拖拉机开进了家,弟弟得意洋洋地坐在驾驶的位置上。
他们是从十里外大河边的一个沙场运沙,往各地送,近的一天一个来回,稍微远一点的要起早贪黑,再远的只有在黑夜行车,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一般总是弟弟开车,到特别安全的地段才换上他,两个人路上有说有笑的,倒也不是太闷。张浩有些奇怪,弟弟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话说起来没完。每天张浩总是累得动都不想动,而弟弟却依然生龙活虎。
父母亲看到张浩没事,家里又恢复了以前平静的生活。不,应该是比以前更温馨的,张浩上学时每次在家里住不会超过一个月,而现在家里四个人总算经常在一起了。张浩虽然有些失落,但每天表现得却都是高高兴兴的,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让家里人担心。
张浩的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面锁着他学生时代的回忆,他尽量不让自己再触碰到它,而试图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生活。
四、征兵
张浩再一次明白自己始终是想走出去的。当村里喇叭征兵的通知一出来,他立刻跑过去报了名。离开这个山村,在他们这里只有两条路:考学和当兵。否则你只有老死山村,只偶尔去镇里或县里转一转。
他热情地投入到应征中,体检测试几乎什么都可以说是最好的,他一时间又热血澎湃。村里最主要的一条马路就叫“应征路”,如果可以当上兵,他一样可以走向远方。这几天的梦里,他已开始作着一身橄榄绿的梦,连弟弟都笑他现在变傻了。
可是在征兵名单里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之后,他真的傻了。没有,确实没有,他已经找了多遍。
张浩觉得自己非常平静。也许在经过上次挫折之后,他的心脏已脆弱地经不起再次的激动。
他照常地回家照常地吃饭,可是吃完饭之后,他才发现,父亲竟然不在。他也没想到要问一下母亲,独自坐在椅子上出神。他盯着家里唯一可以称得上装饰的老钟,默数着它独自滴哒在空气中的响声。
父亲竟然有些喜悦地走了进来,在老钟响过十声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走进了里屋,张浩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这时候母亲一句话使他恍然大悟哭笑不得然后是深深地痛苦。一向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会送礼,送礼也罢,竟然把家里每年年底要卖掉置办年货的羊给乡长抱了过去,张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父亲竟然还深信对于自己来说那么宝贵的羊一定会给儿子带来转机,更使张浩觉得自己是那么不器。
张浩终于没当成兵。
父亲将羊在嘴边挂了将近一个月。也许直到现在,父亲还搞不清楚,既然不说不行,收了东西,为什么儿子还是没当成兵。
后来张浩听母亲说,父亲送羊时,只是在乡长敷衍了几句之后让他自己放到后面的一个屋子的。母亲还说,父亲从此以后再没有和乡长讲一句话。
五、离家
如果有人说张浩不爱他的家,他绝不会承认,他深知自己永远爱着这片土地,但他却要离开这里。
张浩没放过任何一次可以使自己走出去的机会,但五年了,他却离梦想中的城市越来越远,他怕有一天,激情突然死去,自己再也不想出去,像这里祖祖辈辈的人一样,像自己的父母一样。
父亲听了他的话还是没有说什么,有着黄色指甲盖的手指夹住一跟支烟,陷入了沉思。张浩知道,父亲会答应他的,因为他是父亲一直相信的儿子。
张浩躺在座位上,柔和的灯光洒在每个睡着或醒着的旅人身上。他还在想着父亲的那几句话:趁年轻,赶紧闯几年。记着回来。家里都好。
在最不愿意让张浩出去的母亲、比自己还踌躇满志的弟弟和父亲的挥手中,张浩终于离开了他的家
他不想睡去,他要尽情地品味着这一切,尽管在他前面的会是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火车在向他梦中的城市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