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辆该死的黑色桑坦纳将我撞飞之前,我正横穿马路给鱼头打电话。
“喂,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会记得我吗?”这样的话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哈哈哈,你又喝醉了吧?”鱼头的笑声总是这般的开朗好听。记得上次因为酒醉,我在电话中无比真诚地对她说过“我爱你”,过后我对她说我已记不清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嘛……我嘻皮笑脸地追回,她是否回答了我已不得而知。
那辆该死的车一点事没有,我被撞飞在马路中间,手机甩出去几米远。
我的魂魄渐渐从肉体里抽离,慢慢地飘到肉身的上空,冷嗖嗖的,就像是冬夜光着身子从被窝里起来上厕所的那种感觉。
开车的那个家伙是一个肉墩墩的大胖子,从车窗探出头来四处逡巡一番后,见没有一个人,便将车子一个猛掉头,跑了。
我死了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亡吗?原来死亡竟然是如此简单,并没有像人们所想象的那般痛苦和可怕。
我怎么会跑出来喝酒呢?我努力地想啊想。
似乎是因为无意间看了佳佳的手机。当时佳佳正在洗澡,手机放在茶几上。我正手握电视遥控器胡乱地换台,听到了“嘀嘀——嘀嘀——”的短信声音。
佳佳裹着浴巾走出卫生间。我原本蓄意等她洗完澡后将她抱到床上温存一番的,但看完短信后我兴致全无,心中只有愤怒。
看看你的手机吧!有短信。我故意压低声音,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佳佳一手握着浴巾,一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的慌乱,然后故作镇定地对我说,单位的芳芳,开玩笑的。
去你的吧!陈佳,我都回过电话了,是个男人!他想你!?其实我并没这么做,但这样的话却是最好的验证办法。
陈佳的脸一下子涨红得像猪肝的颜色,林安,你这人太卑鄙了吧!你怎么这样做?她转身到卧室穿衣服去了。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是你老公!说完这话,我“哐啷”推上门,走出了家。
街边的小摊热闹依旧,摊主对过往的行人不停吆喝着“吃点什么吃点什么”。吃什么吃,我他妈想喝酒!我挥手拦了一辆的士。司机问我去哪,我说你先走,计费就行了。
拿出手机拔通了刘丽美的电话。好像有半年没和她联系了,自从上次一夜激情之后,我决定不再和她往来,并非是和她在一起不开心,而是害怕玩火自焚的结果。过后她曾多次约我,我都推脱了。记得她曾说,只要你愿意,我的心窗随时为你打开!那一刻,我的确被深深地感动了,还有一丝可怜的满足。
想去哪?刘丽美在电话中问我,声音依然那般地温柔,似乎我们已是多年的好朋友。其实我和她不过是在一次酒会上偶然相识,两人单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喝过三次咖啡,进过二次迪厅,上过一次床。
找个地方喝酒吧!?我想醉,哈哈哈!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声是不是有些像被拧干了水分的老黄瓜。
喜欢和刘丽美一起喝酒,因为她可以陪我一起喝醉;喜欢和刘丽美一起聊天,因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说笑。但我绝对不会娶她做我老婆,因为她绝对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当然,她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打算。
两打啤酒唱完,我说要走了。刘丽美双手挽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上,别走嘛!今晚陪我,好吗?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态度竟是如此坚决,我要回家了!
你这个死男人!在刘丽美的骂声与失望中,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若知道这将是永别,我不知她会不会哭?若知道我会被车撞,我想我绝对不会走!如果我不喝醉酒不给鱼头打电话,我就不会……
而这些都只能是一种胡乱假设的屁话了,谁又能先知先觉得呢?我是真的应验了人们常说的“你找死呀”。
原来,人来到这个世上需要母亲十月的孕育,要历经许多苦难与担忧,而离开人世却是如此干脆!我清冷的孤魂在昏暗的街道上飘浮,看着我不忍相视的肉身卷曲在血泊之中如一堆垃圾。我要去告诉陈佳,我出意外了。
从窗口飘进家门,看陈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可她毫无反应。记得活着时曾听别人说,人是听不到鬼魂说话的,所以我也不再吭声,静静地看着陈佳。
陈佳开始打电话,不停地拔,总是无人应答。我飘过去,看清了电话号码。她是在打我的电话。
佳佳,我回来了!只是你已不能看见我了。我的念叨已无毫无用处,她将电话摔到了一边,有泪珠从她的眼中滑落出来。
我死了,你会想我吗?我又想起了问鱼头的那句话,而现在,我是多么想问陈佳,可是,已做不到了。
陈佳靠在沙发上合衣睡了。我轻轻飘过去,亲吻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鼻尖,她的嘴唇……。
和陈佳相遇时,我们还都不到十八岁。那时的她像童话中美丽的白雪公主,粉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脸部的轮廓勾勒出一种特有的气质。那时我在A校,她在A校临近的B校,一个周末一只欢快的华尔兹让我们相识,后来我们成为了一对学生恋人。曾有的甜蜜与温馨堆积起我俩的情感,为了毕业后能走到一起,我们自愿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城。
日子总是没法用言语去表述,我们一起吃苦一起奔波,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而曾有的美妙在岁月的流逝里不知不觉已消失殆尽。
现在有时间去思考了。或许是我过分执着于那种曾有的美好吧!?而生活多是一种平淡,但何尝不可以说是一种从容呢?似乎我总是在索求在抱怨,而自己却没有想到去付出。关于那则手机短信,虽然我生气,但是我知道,陈佳不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她爱我,爱我和她构筑起的这个不到三十平米的窝。
天亮了。当陈佳再次拔打我电话的时候,有人接听。而陈佳深感意外,当然了,接电话的人不可能是我。
我是林安的老婆,他的电话怎么在你手上?我不知陈佳听到了什么,挂机后匆匆忙地出了门。
我跟随着陈佳赶到刑侦支队。看到我的肉身被掩在一块白布下。
你先辨认一下,一个瘦高的小警察对陈佳说,他昨晚在西字路口出事了,初步判定是车祸,但肇事者已逃逸,我们正联合交通支队一起寻查肇事者。他的脸上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条狗的死亡经过。这当然很正常,他们见得多了,若一说就落泪或心情沉重,工作就没法干了。
小警察的话音未落,陈佳已哭得晕倒在地,上来两个女警将她搀扶起来。
原来她依然这般地爱着我,是不是失去了才觉得可贵呢?
当陈佳接过我身上搜出的一些遗物,我的手机响了。我估计一定是办公室的小张打来的,问我为什么没去上班;要么就是大刘打来电话,问我的报告写完了没有。
活着真的也很烦呀!
后来手机又响起,陈佳一直没有吭声。我猜不出是谁,只听陈佳边哭边说,你是谁?他昨晚出车祸了!
……
我是他的妻子!他……他……陈佳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应该不是刘丽美,自从我拒绝她几次后,她便不再主动给我电话,我估计是鱼头了,因为昨晚话还说完就断了,应该是她!
我不知陈佳接了鱼头的电话后会怎么想,或者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
其实我并不知道鱼头的真实姓名,她不过是和我聊了一年多的一位网友,家在我最想去的地方——拉萨。记得我第一次和她聊天就是从布达拉宫开始的,后来聊得越来越近,感觉心靠得越来越拢。精神的靠近伴随着欲望的提升,记得我和她曾有过一次电话激情。
悲伤是活着的人的事情,于我是不必有什么了,人世一遭我已是“到此一游”,残局就留给他人去收拾好了。虽然感觉到了清冷,但同时也有自由与轻松。我想去看看鱼头,看她是否如聊天时对我说的那样,她的内心此生将永远留有我的位置!?
我欢快地飞往拉萨,临近布达拉宫,才想起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我怎么可能找到鱼头呢?她对于我不过是一个ID和一串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外加那熟悉的声音,而这些是没法找到她的。
我感到非常的失落,看着满街的女子个个都像蔫了的红苹果般的脸,她们应该不是我心中鱼头的模样。她会落泪吗?她会在心里想我吗?冒出来的想法其实是多么幼稚而可笑,因为这一切已毫无意义。
她会忘了我,这么想也不必去伤心。我对于她同样不也只是一个ID和一串用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吗?
我决定不再茫目地寻找,我还是应该回到我熟悉的城市。
我的肉身已被化成了一盒灰粉,一抔含有多种元素的无机化合物,被埋在一堆黄土下。拢起的土堆上立着一块石碑。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站在碑前,满脸的泪水。
她是楚梅。我猜想她会来看我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悲伤!我算是她情窦初开时中意的人吧,而我却对她毫无恋人的感觉,何况我已有了陈佳,所以我只是一直将她当作好朋友、好妹妹。但我知道,就在我和陈佳结婚之前,她都一直在等,等待她心中的期盼出现奇迹。我很少和她谈及情感,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一片深情。她在彻底失望之后,找了一个本分的男人成家了,应该说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林安,你怎么会走了呢?楚梅轻轻抽泣着。你知道吗?我曾是多么地爱你,我曾因你而生的痛苦渐渐变成了美好的回忆,只要偶尔能和你在一起说笑,听到你插科打诨的笑语,看着你夸张的表情,我便觉得非常地满足,而你,竟然就这么匆忙地走了……。
或许楚梅的心里有太多的话需要一吐为快,有太多的委屈需要倾诉。我知道,因了我,楚梅美丽的少女情怀在反复的折磨与煎熬中一点一点地被揉碎,所以虽然我并不欠她什么,但我对她总是给予了一种夹杂着愧欠与回报的情份。或许我是错上加错了,我因此而对她的好让她在情感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如今我离开了人世,不知对她算不算也是一种解脱?
楚梅踉踉跄跄地走了,我跟随着她一起回到她的家中。她的丈夫做好了一桌的饭菜等着她。她不说,他也没问,默默地吃着饭,气氛显得沉闷。
楚梅扒了几口饭,将碗筷放在了桌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我已记不清了,见过两次面,让我感觉是一个不错的男子。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语间含着对我的一丝敌意与排斥。我曾觉得是如此地可笑,而现在却让我感觉到,这正是他对楚梅深深的爱意!
小梅,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他轻轻地问她,口吻就像一个长辈对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没事,没事。楚梅埋着头。他递过来一张纸巾,随后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双手将楚梅的脸慢慢捧起,小梅,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只是陈佳好可怜啊!
当他用言语将此事捅破,楚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别哭了,小梅!
王云,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王云,我……爱你!楚梅扑到他的怀里,不停地抽搐。
我不知道楚梅是不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他说出那三个字,我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了两行热泪,那是激动与幸福的泪花。
而我,该走了,该走了……
我该到哪里去呢?对,刘丽美,曾在我出事之前和我一起畅饮的她,我应该去看看她。我似乎听到了她的笑声,就是在我那晚和她一起共饮的那间酒吧。
桌旁同样摆放着一溜空啤酒瓶,刘丽美依然笑容灿烂,手指间夹着的摩尔散着轻烟,酒后的她脸上泛起醉人的红潮,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她姿势优雅地抬起酒杯,和对面那位相貌英俊的小男生抿嘴一笑,半满的酒杯变得空空。小男生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一抚而过,脸上泛起一缕暧昧的微笑。
她怎么会这样?我感觉到一种无名的怒火。“今晚你陪我嘛陪我嘛”,她熟悉的声音依然在我的耳边缠绕。
转念一想,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我和她之间彼此谁也不是谁的谁,没有约定没有约束没有承诺,她有这样的权利,不是吗?
她应该还不知道我已不在了。说不定再过半个月,她打来电话,陈佳会问她是谁会告诉她我已去世了,而那时刘丽美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与心情呢?
这样去想象似乎和猜谜语一样有趣。她会怎么样呢?或许她在挂断电话的那一秒钟会感到惊愕,会在内心闪过一丝的伤痛,或许她还会记起我和她的某个片断,比如说在一起酒醉时的酣态亦或是做爱时的忘情……这时我想起周华健唱的那首歌“有没有一首歌会让你想起我”,那么有没有一个情节,会让她想起我呢?
哈哈,管她呢,想起抑或忘记又如何呢?我和她不过是彼此心中短暂的过客,若听到我这么说,她会伤心吗?
而现在伤心的,是我!是我呀!
那么,谁又会真正地记起我呢?虽然我知道谁记得我或忘了我其实都已毫无意义,但和鱼头通话时的那个问题像魔鬼一样地纠缠着我的思绪,甚至已变成了一个心结。我感觉到累了,似乎听到了魂魄离散的声音。
能真正记起我的,应该只有生我养我的父母了,还有和我血脉相通的兄弟姐妹。若有一个孩子,可能在他(她)成人之后偶尔会对别人念起我,说他(她)的父亲因为车祸早就去世了。
而我和陈佳还没有孩子,我们曾计划在年底要个孩子,但现在已是不可能了。这是一种遗撼,但也算是一种幸运。如果一个孩子因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但他(她)却没能享受到完整的父爱,这是一件多么残酷而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啊!
同时我也希望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能将我忘掉,这样他们就不必因为我而久久地伤痛了。想到这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此刻,我的父母一定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而我却在几个女人间飞来飞去,我应该去看看他们了,趁着我的魂魄还没有散去之前。
我飞呀飞……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林安,起床啦!你干嘛呀?我翻了一个身,睁开惺忪的双眼,见陈佳站在床边。
没怎么呀,正在做了一个可怕而好玩的梦!我坐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你看你脸上都是泪水。陈佳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又做什么春秋大梦了?
我用手摸了摸脸上,真的如陈佳所说,有泪。哎,佳佳,若我死了,你会永远记住我吗?
陈佳听完我的话,转身起出房间,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大清早的,你神经病啊!?